2010年12月8日 星期三

一切到掌聲結束為止?─評台南人劇團《遊戲邊緣》


原文連結 (感謝台北市文化局及傅裕惠老師提供)
文/傅裕惠(台新藝術獎觀察委員)


掌聲響起的時候,我有那麼幾次的遲疑──

遲疑與沉重,沒有太多的差別,但較大的差異是對象。編劇故事說得好?導演場面處理高明?演員表現精準入戲?感謝臺灣社會提供了這樣的題材?還是與腥羶的社會新聞對照,仍舊證明了劇場虛擬敘事的無能與無力?

我想,這應該是個說不完的故事。編劇蕭博勻為北藝大劇場藝術研究所碩士生,2009年以此劇原作Play Ground獲得第十二屆臺北文學獎成人組舞台劇本優選獎;除了題材獨到,在不到兩年的時間裡,這齣戲得以「輪迴」幾種不同版本的製作與詮釋,也是劇場裡少見的例子。

被現實困境倒置的母女角色

全劇以「一方空地」為景──該有的什麼都沒有,以一對母女為角色;女兒會隨著場次而增長年紀,母親卻一直不長大。在4場戲、獨幕劇的鋪陳裡,編劇簡單地結構了第一場的扮演遊戲(建立母女之間親密的互動連結)、第二場的家庭關係(其他家人的暴力真相)、第三場的外界調查(母親對這件事情的立場與看法),及第四場母親和女兒的想像對話(無謂寬恕,一切僅能從死亡獲得救贖)等等。

由於編劇寫作的動機,源發自對社會家暴事件累積的觀察與體會;不論場景與角色的處理方式,都有象徵和寓意。例如,荒原的情境,可能暗喻著母女現實的困境,或是母親的心情;而長不大的母親,或許代表了她無法接受現實,而隨著時間演進而蒼老的女兒,像是歷盡滄桑,又在扮演的遊戲規則下(也僅能透過舞台扮演),展現這個角色的無所不知或無所不能。不過,對於「無辜」的觀眾而言,除了目睹家暴真相的「情緒」和「狀態」,不斷以各種方式被呈現,可能多少會困惑究竟事實發生的經過如何;例如,劇中的女兒小秀,到底是怎麼死的?

偏偏,這是編劇最不在乎的一個環節;如果在乎,那就變成演繹一齣推理劇,而編劇和製作群便無須費心鋪排種種氣氛和心境。特別是,台南人劇團的這齣製作版本,顯然相當著墨於角色的心境:女兒如果還活著,她會如何面對母親?母親如果還有機會見著女兒,她會怎麼與她相處?又在演員不斷變化表演層次和角色扮演的條件下,事發經過的細節若晦若明。也許沒有表演的情緒和詮釋,觀眾可能更能藉著閱讀編劇的文字,推斷蛛絲馬跡。

不設遊戲規則的劇本結構

年輕的編劇或許局限於人事歷練,無法沉澱出更動人心弦的台詞語句,但她可能不知道自己寫了一齣不設太多遊戲規則的劇本,已經「不小心」對導演和表演造成艱鉅的挑戰。

例如,如果編劇設定母親這個角色永遠停留在「5歲」這個年紀,那我們該從何得知某場戲的對話裡,說話的這一方是母親?是現實中的母親?還是玩遊戲的母親?女兒的表演該隨著年紀變換心境?還是永遠以死後而昇華的角度,來看待扮演自己生母的這個人?

我們可能忘了在充滿角色扮演的現實裡,劇場其實能發揮最大的治療功能。這齣戲,強調的不是「再現」、亦非移情,而是要觀眾透過演員不斷地被角色附身,用不同的角度看待家暴事件的現實──那永遠難以抹滅和無法痊癒的遺憾。編劇把她想說的話,留給了「劇場」。演員們唯有掌握演員這個角色,維持「自然中立」──是的,不能救贖昇華──才能讓觀眾看見某種現實,而非令其沉浸在煽情的眼淚之中。

從比較「叛逆」的角度來看,這種眼淚像是廉價的救贖;看戲的觀眾有感情,被打動,所以,對於現實的無奈,可以被包容。問題是,事情真能到此為止嗎?

創作,被消費行為綁架的自由意志?


相較於英國諸多青年劇作的大膽、殘酷,臺灣劇場界卻依然裹足難前;不知道是否是消費行為規則的包袱,綁架了某些創作者的自由意志?台南人劇團製作的《遊戲邊緣》,最有效的選擇在於卡司(cast);演員李劭婕展現了最成熟的表演能量,她所扮演的女童,就連聲音的模仿,都具有高度說服性,甚至動人的魅力。演員黃怡琳在台南人劇團連番製作的長期耕耘,有目共睹,以她高大的外型身材扮演母親,即能凸顯前述這個角色的特質。可惜創作者急於從劇場的呈現中,彌補那些「不可原諒」,又關切觀眾的失落,而不斷以各種手段和效果填補視覺畫面;我們如果在意的是感動,成效自然見仁見智,但若在意的是議題,不論掌聲或眼淚,依舊只是嘆息。

2010年11月9日 星期二

多重的隱喻空間 ,越界的家庭變奏曲


文字/沈憶珊
攝影/Miquel Martínez



一踏入劇場立即被舞台設計與環境氣氛吸引,隨著劇情的推演,益發突顯舞台確為簡潔、彈性、創意與多義的隱喻空間。整個平台呈現不規則形狀,在我眼中,那是一座孤島、是封閉的世界、關起門來的家務事、是被圈限住的遊戲的禁忌場。場上只有簡單的入口處,及一個突起似凹洞造形的沙堆。沙堆是多義的亦是單義的;它是搖藍、爐灶、床、黑洞、遊戲場、也可以是一座墳墓,堆砌、埋葬記憶與情感的黃土;凹洞內的海綿是權充沙粒的象徵物,設計者充份利用了它易於堆疊及可拆卸變形的特質,不但使它扮演抽象的道具亦同時成為輔助情境的工具,是可以任意疊置的聚合物;也是可以散落及被撕裂的碎屑;整場演出燈光適切合宜不浮誇,默默地烘托出情境的氛圍與藝術場域。


在兩個5歲的小女生快樂的家家酒遊戲中序幕欣然掀開,雖舞台語言痕跡略微明顯,使觀眾情緒較難進去是美中不足之處,但後面的整體演出卻是相當值得讚揚的。

暴力行為通常是大部份受害者的反應,燈亮時突然爆破的音樂,以及少女小秀的暴力行為著實令人為之一驚,以蒙太奇手法拼貼出女兒的憤怒與情緒,相對於第一幕有明顯的反差作用,在此幕中使用的道具--球棒與手套,是深具巧思之作,球棒擁有攻擊性與陽具之象徵意涵,亦為行破壞之武器;血色的手套是受傷的成品亦是暴力收受者,對比於前幕的輕鬆幽默,觀眾如乘風破浪般被帶往令人激動、不安的驚人內幕…


令人印象最深刻的是第三幕的演出,透過女兒扮演的醫護人員、警察、鄰居、賣棉花糖的叔叔、老師之間角色快速的轉換,更具體地勾勒出家暴的情節與事件中無力改變、保護受傷女兒的母親;當小秀聲聲控訴性侵及傷害的過程時,燈光巧妙製造出一暗一明之強烈視覺對比,小秀身處陰暗的角落,而投射在媽媽身上刺眼的光線,似是要刺穿母親的心境般,致她無所遁形,在強烈的燈照下,母親顯得益發無助軟弱;此時此刻,她們二人就像卡夫卡《流刑地》裡,躺在刑具上等待行刑的犯人,殘酷的事實是傷人的刑具,而她們是無力招架的受刑人,被迫伏於行刑機器上,她們無力抗拒不公的審叛與社會的宰制,只能承受機器的折磨。母親雖是悲情的受害者,卻也成為間接的、知情的加害者。

當飾演醫生的女兒放棄急救,貼近小秀身軀,嘴裡清晰的發出儀器聲響「嗶嗶嗶!」由急至緩…然後中止,清楚傳神地廻響於劇場空間,這幅以聲音模擬的心電圖,超越了真實畫面,連結而成震撼心靈的視覺映像。醫生以嚴肅口吻宣告小秀死亡時,現場的爆破聲早已勝過觀眾心理的驚恐,我不由自主的尖叫出聲…女兒走了,母親手上握著的吊燈變身為珍貴的回憶珠寶盒,傾瀉而出的是女兒稚嫩天真的童音,及甜密親暱的片段對話,燈光隨著對話,逐一照亮畫面中兩人曾經活動的各個角落,燈一一的亮起,而後,一一地熄滅,傷心的母親只能擁抱美好的過去,成為活下去的勇氣,無力地走進不安的世界。道具的使用於此,展現極度靈活與創意感,高度幾乎與觀眾視線平行的吊燈,一會兒成為小秀控訴的麥克風,一忽兒成為媽媽支取回憶的聽筒(珠寶盒);在兩人的衝突對話中,擺盪的燈具使畫面増色良多,似是象徵搖搖欲墜的家、忐忑不安的母女心境,也在地面投射出暴風雨來臨時搖曳噪動的陰影。


遊戲的終場,兩人回到小秀在世上的最後一天,女兒憤恨地將散落一地的黑色海綿一一撥開,露出白色潔淨的地板,卻無法抺去內在陰影與髒汅的身體,隨著她奮力的清潔動作,非語言的戲劇張力擴展為巨大的渲染力,內心糾結心痛,卻無法流淚,因為深刻的情緒,已非淚水足以詮釋。
「躺好就可以了嗎?」、「像睡覺一樣就可以了」,結尾的台詞把死亡的腳步妝點得那麼輕盈,實際上卻是那樣沈重, 兩句簡單的台詞,呈現出雙關之語,靜靜躺下的母親彷彿代替女兒死去,透過履行此般儀式,成全了對彼此的救贖,亦揭示了母親從頭至尾都不肯改變的悲劇性格;臨走之前,小秀臉上扭曲不捨的表情,是揮別傷痛,亦是等待另一個國度重逢的開始,在這一刻,她終於拿到了發球權,勇敢地走出變奏的生命曲式。

《遊戲邊緣》大膽放入社會事件題材,使得向外使力的女兒與含淚往內吞之母親,形成極大的落差,戲劇張力應運而生。劇組刻意安排形塑的環境,因著小劇場凝聚的空間,讓演出更具感染力,配置於兩面的座席,使觀眾彷彿成為事件的目擊者、列席的陪審團、冷漠的旁觀者,也藉此提醒社會大眾,多多關心週遭不尋常的聲音。劇團的用心,與演員專業的演出,讓無可辯解的受害者,找到一個發聲的出口,但母親這個角色厚度稍嫌不足,導演設定她始終是個隱忍的接收者,然整場演出幾乎沒有聽見事件另一位受害者(母親)的聲音,是比較可惜之處,雖然情節、結構與整體成熟度仍有進步空間,但年輕的新生代導演與劇作家能有此優異的表現,是十分令人激賞的小品。

【看戲達人】遊戲邊緣,小劇場的經典


文字/龔萬祥
攝影/Miquel Martínez

遊戲裡每個人都是旁觀者,而我們,遠遠的,看著,站在邊緣

這是關於一個沉重的議題,在母女間的扮演遊戲裡被逐漸揭開的秘密,而觀眾們在封閉的空間裡,被告知了一件即將展現在眼前,重重的打進心裡的事實,我們將要觀看,獲得一件我們彼此都知道,每天都在發生,殘酷的一件愛情敘事。

看到了一場始終你追我跑的單向性愛情追逐,不隨著年齡的改變而更動,妻子奢求著丈夫即將給予的愛,女兒試圖享有母親來不及分享的愛,而母親在兩個都想要愛的靈魂之間不斷受創也無力更改,自己的和女兒的,在舞台裡沉默空間中不停的角色轉換,我們在腦海裡建構出一幅完整的拼圖,了解故事的發展,更多的不如說是母親在自己腦海裡不斷沉積的記憶開始混亂的奔跑,不停的以不同的角色和對話,一次又一次的逼自己面對這樣所有的一切,小秀會長大嗎,她出現了在哪裡,走進了長長的劇場,我們走進了母親的心房,檢視著她與自己的過去,和未來的自己互相不停的對話,小秀是靈魂,是另一個自己,一段來不及陪伴的成長,女兒(小秀)和母親(妻子),唯一的親也唯一的仇。


如果她真的能長大,以後會怎麼樣,而這一場一旦開始就不能停的遊戲規則定下,戲(人生)就這樣在一個介於現實與夢境的空間裡搬演著,我們清楚卻又陌生的,在觀眾區藉由觀看到對面的觀眾而抽離,然後又最近距離的藉由演員情感的完全投入,將所有人都拉進這一場遊戲,去觀看、去感受、這來不及長大的小女孩的世界,在答覆之間,我們更認識,也更了解了這個劇本的主題,暴力與冷漠。


遊戲邊緣是我最近看過最屬於舞台的一場演出,會這樣形容是因為她無法在舞台以外的地方被複製,透過了鏡頭我們感受不到那些呼吸與喘息之間帶來的甜蜜與心痛,也無法及時的跟上每一瞬間表情所透露的訊息和無奈,兩個演員就某種程度上都不斷快速轉換著扮演不同的角色,李劭婕不景從5歲演到135歲,更不停的在極巨大的情緒間轉換,變成不同的身分與角色,看似失控的狀態卻仍在表演的控制之中,這是非常難得也非常過癮的,看著前一秒哭泣的她下一秒馬上開心的大笑,完全符合了角色也徹底牽動了觀眾,幾句關鍵字和台詞一說出來,整個空間便迴盪著那些揮之不去又讓人心痛的畫面,所有人被牽動著,身為一個演員能扮演這樣的角色真的很令人羨慕,也很令人佩服李劭婕表演的渲染力和扎實,有些片段有些話,是即使看了一百次仍會被打中一百次的。

從開始到結束好像都沒有長大的5歲媽媽,其實整部戲是圍繞著她轉的,所有事情的開始與過程,母親一直都存在著,也因為她,遊戲的走向變成了現在這樣,有點感傷,有點無奈、一種沉重的壓迫感,而這樣不斷透露出的壓迫,在第一幕時就已展開,母女兩人雖然都開開心心的玩家家酒,但知道了劇情將要說些甚麼,整顆心也就糾結著,不安彌漫在整個空間之中,儘管視覺與聽覺上是這麼歡樂。

但我們知道,將要來的可能會超過我們能承受的,很快,答案在第二幕的開頭就解脫了,累積的、來不及、不可能說的,在第二段以狂野的噪音和暴力宣洩了,母親就這樣看似不變的以同一個面貌面臨著每一個階段的女兒強大的來襲,在家家酒的遊戲之中剝落自己的傷口,正視自己的錯與無法挽回,黃怡琳在這樣兩股能量的劇烈撞擊中,卻仍然適切的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展現了自己的寬容和母親的脆弱,儘管我們都知道她是錯的,在我們希望她能對小秀伸出手的同時,我們知道她(母親)也需要被拯救,在有限的條件中怡琳能重新賦予這角色被思考的可能和空間是很難得的,可以說,這兩個本來形像化(母親/施暴/女兒/受虐)的角色,是因為這兩個出色的演員才活了起來也才真正有了生命,足以打動人心。

無聲的暴力與一直沒有出現的爸爸是這部戲裡頭另外一個重要的角色,真正傷人的暴力不是拳腳刀槍帶來的傷痛,而是劃在心裡頭的隻字片語,整部戲之中沒有誰真的出手傷害到誰,但滿溢而出的傷痛已經感染到每個人的心中,就像那一直沒有出現卻籠罩在整個遊戲核心的爸爸,他已經牽動了整個世界(家庭)都跟著她走而破碎了,而他在故事中的無聲與消失,正象徵著家庭的不完整,和那些呼之欲來的加害和折磨在這場遊戲裡是看不到卻始終存在的。

而我們,不幸的在這場遊戲裡只能看著,幸運的,藉由這樣的洗禮與教育,我們知道在現實生活裡可以做些甚麼,希臘悲劇像是一場洗滌人心的祭祀典禮,透過強烈的悲傷與痛苦洗滌著現實生活,而遊戲邊緣與類似的角度和作用,成功的影響了我們,影響了觀眾。

導演廖若涵在呈現這文本時展現了高度的成熟與意象空間的運用功力,重新解讀文本與找到自己角度切入的手法相當精準與高明,加入了女兒狂亂攻擊與捨棄劇本中石膏斷手改用拳擊手套等決定,讓受害者不再是我們印象中那樣弱勢的選擇,讓整部戲徵添了新的氣味,有了畫龍點睛的效果,能完整的把自己的想法與意念,融入現有的條件加以組合創新,遊戲邊緣因為導演的詮釋有了新的生命與更好的可能,是劇場又一個大器又值得期待新作品的好導演。

遊戲邊緣是一齣相當精緻而完整的作品,燈光設計和舞台都無懈可擊,都在可能的範圍內包含了完整而情感豐沛的演出,已經很久沒有看到像這樣一部每個環節都很用心的完整作品,台南人劇團持續推出新作且支持新人的用心是值得鼓勵、支持的,劇作是今年甫獲得文學獎蕭博勻的作品,相關的工作人員都是劇場正展露頭角的生力軍,年輕、有才華、肯待在劇場裡一起努力,在看這齣戲的同時也看到了希望。

戲會落幕,但那些動人的時刻會永遠留在心中,台南人,謝謝你。

2010年10月31日 星期日

【劇評】《遊戲邊緣》:暴力不曾缺席,如影隨形


攝影/ Miquel Martínez
文/ 趙士麃 Bruce (台大新聞所碩士,自由劇場、影像、文字工作者)


《遊戲邊緣》是這次由新銳導演廖若涵於台南人劇團初試啼聲的驚艷之作。同時,黃怡琳與李劭婕兩人更是將此次創傷遊戲「玩」得淋漓盡致令人不寒而慄。劇本藉由遊戲的角色扮演來講述家暴的議題更是手法新穎,成功地塑造文本中缺席又在場的家庭暴力。

「家暴這件事情,如果說,到底誰有錯,我想我們都在共犯結構裡。」舞台以雙面觀眾台的形式呈現,在舞台上上演著這對母女殘酷遊戲的同時,觀眾們也同時彼此凝視著另一邊觀眾觀看的經驗。我們不僅看著舞台上發生的故事,也同時看著另一邊的觀眾正在看著舞台上悲劇。「我們」從觀眾的客體,在此安排之下變成了另一邊觀眾觀看經驗的主體,我們與兩位主角一同在「經驗」著家暴故事的上演。於是,我們都在這場施暴者好似缺席的故事情節裡,成為另一個同時在場的共犯結構之中。我們,是不是在日常生活中,因為自身的「莫╱漠視」,而間接成為了共犯,錯失了通報、給與受虐兒童救助的時機?第三幕女兒以旁觀者的角色扮演,間接傳達了鄰居、旁人「莫視」也「漠視」的暴力結構。


施暴者缺席的在場,像是幽魂般纏繞著劇中的主角與身為觀眾的我們。劇中施暴者角色雖然未曾出現於文本之中,然而劇作家以「角色扮演」以及不斷「自我敘說」的對話中,讓觀眾逐漸建立起這個家庭之中所發生的暴力事件。施暴者即便缺席,卻比真實在場還更具真實感。女兒偶然提及的施暴者行為令人不寒而慄,牽引著觀眾情緒,一針針刺進觀者的內心。

影像消費迅速的時代中,我們對於大量他人的痛苦早已習以為常,電視上、報紙媒體上的家庭暴力早已無感,快速按下手上遙控器,轉離那些看而不見的家庭暴力與痛苦,切換至下一個電視台、下一個他人的痛苦故事,然後再度轉台。我們,可能早已在電視螢幕上看太多,以致於看不見。

這裡你無法轉台、無法分心離開。導演第二景以令人無法逃離的爆炸性音樂與身體憤怒的暴力展現(這個導演自行加入的片段成為整部戲的驚艷的變奏曲),搭配燈光閃光的停格瞬間,建立起如同羅蘭巴特分析照片所說的「刺點」, 沒有電視屏幕的遮蔽,刺進了觀眾感受的視覺停格(於我,刺點在於手上的拳套與球棒撞擊的瞬間),勾起了所有觀眾對暴力最直接的聽覺與視覺想像。在我們闔上報紙、關上電視,施暴著的幽魂仍敲著我們的心房,顫動著我們的內心。導演手法造就的刺點讓我們驚嚇,如同劇中的母女,暴力的幽魂始終並未隨著施暴者缺席而消逝,反而如影隨形、揮之不去。

而後導演更驚艷地以晃動的多盞垂吊燈光,掃射在母親以及身為我們的觀眾臉上。顫抖著,晃動著母親始終不願面對的家庭問題以及那些我們「看╱不見」的社會暴力再現。如牢房,如拷問室,母親活在想像的牢房,女兒活在現實的牢房,遊戲與角色扮演則是在愛恨交織的生活牢籠中,互相拷問,相互折磨。一切抑鬱又如同戰爭即將爆發,而我們僅是那旁觀他人痛苦的凝視者,我們看見、也甚麼都看不見。

這非但是一齣嘶吼系劇場,也一齣療傷系劇場。那些能講述的僅是創傷的表面,真正的創傷是那些不能講述的,藉由母女之間不斷挖掘,不斷逼近那遊戲的邊緣,在平衡與墜落的邊緣之間,重組殘敗的創傷經驗。母親的不能講述,無法言語,正是創傷機制對自我的保護,因為傷害過大,母親僅能被動承受女兒的憤怒與質問。

飾演母親的黃怡琳表演能量如同黑洞,不斷地吸收那因創傷,看而不見、聽而不聞的家庭暴力,並且在崩潰邊緣所吐出的一點真實,又再度被吞入情緒的黑洞之中,我也被怡琳的表現深深的捲入那沒有光線的黑洞之中,殘喘著。女兒李劭婕的表演情緒層次分明,每一次呼吸的吞吐,眉宇之間的抽動都深深刺痛著觀眾的內心。至少,我的眼淚就在李劭婕一句句台詞的吞吐中,潰堤。劭婕的表演能量滲入我的內心,心碎,重組,終至爆裂。我私心認為舞台上那宛如黑洞與火山的視覺意像就如我所感受,那一片無法穿透的死黑之下,即是那不能言喻的暴力創傷。

母親怡琳與女兒劭婕,兩者皆在爆炸與壓抑中,不斷消化彼此的愛與恨。他們都在療傷,在一次次逼近邊緣的表演中,我為已經崩毀的家庭、為即將墜落懸崖邊緣的兩人哀痛、大力找尋呼吸的空間與時間。母親的「欲言又止」,女兒的「欲止又言」,兩者表演在收與放之中有著縝密的力道,兩者相互抑鬱、爆裂,也相互療傷。導演精準的暴力美學,在「看見」與「不見」之中也有著絕佳的詮釋。

2010年10月21日 星期四

【觀後感分享】咀嚼劇場■台南人劇團│Play Games遊戲邊緣


攝影/謝宣光
原文連結請點此

在安靜的邊緣,喋喋不休
在撕裂的邊緣,小心撫摸
在無聲的邊緣,奮力嘶吼
在失控的邊緣,只能繼續扮演家家酒…

母親和女兒,玩起一場家家酒的角色扮演遊戲
母親,永遠都是五歲,始終扮演絕對的天真無邪
女兒,奮力想要長大,從五歲一直玩到一百三十五歲
遊戲愈玩愈起勁,愈玩愈投入,愈玩愈瘋狂,
從前來不及說出的祕密也隨之吐露
遊戲變得不再好玩,玩到最後 只剩下嘶吼…




  這是一個強烈的、靈魂騷動的狀態。
  簡介裡寫到的「從五歲一直玩到一百三十五歲」,文聖君說,其實女兒應該早就死了,那一幕乍現又乍收十分震撼,小秀的死從此定讞,所以她死了。所以從五歲玩到一百三十五歲的,不是真正的小秀,是媽媽潛意識裡的小秀。
  文聖君說大概只有第一幕是「真實」,其他的都是精神層面的演出。我說那些逐漸長大的小秀是母親精神層面裡對自我的指責,她具體化了逝去的女兒,讓她活在自己的精神裡,不斷地承受那些她之前沒能為女兒承受下來的痛苦。

  我從女兒身上感受到了強烈的共鳴,我覺得她太好了,角色的能量太足夠了,她和這齣戲是真正融為一體的。她進去了。我說。
  那是因為她所代表的是觀眾的立場。在那齣戲裡其實她就是我們啊。她是Chorus,是為我們吶喊心聲的角色。文聖君說。但是真正的受害者(我們在談論主角)是母親。女兒的力量是對外的,她在對外施力,控訴不公,母親卻是對內的,她一直都是個內斂的角色,她是往內用力的。
  我告訴他我喜歡他那句「往內用力」,當女兒抄著球棒往地板往鐵椅往布堆用力地毆打,母親所有的情緒都只表現在自體的顫抖及動作的內收上,她沒有一次的肢體動作是對外的,她不斷的內收,內收,內收,彷彿要把從女兒身上宣洩出的一切都內收進自己體內一樣。


  我聽見有人談論為什麼母親不斷執著於「當媽媽」這一點上,我覺得重點不是當「誰」,而是後來女兒幾近崩潰的問她:「妳難道就不能自己一個人當媽媽嗎?」
  自己一個人當媽媽。沒有爸爸。只有我跟妳。只要有我跟妳就好了。我陪妳玩,妳也陪我,明明只有我們兩個人就可以很快樂了。

  但是媽媽說──這也是全戲的重點,為什麼會促成悲劇,就是因為媽媽選擇了放棄自己一個人負擔家庭的責任,她說:「再等一下,把拔一定會變回好把拔的,然後我們三個人就可以過著很快樂很幸福的生活了。只要再等一下就好了。」
  她已經沒有時間等待了。
  小秀拿著球棒,套著肉紅色的手套說。

  文聖君問我對這齣戲有什麼感覺,我說就像我們在看社會版的新聞時一樣,我覺得很痛苦很殘忍,但是更痛苦更殘忍的是我目睹了,我卻無能為力。
  讓我感受到這樣的感受,最為強烈的,就是第二幕剛開始的一陣混亂。我不清楚有多少人跟我一樣在那個狀態發生時感到一陣強烈的不知所措,我想逃走卻知道自己不可以,閃爍的燈光讓我想閉上眼睛卻又被迫被灌注那樣的畫面,當女兒走上舞台將手中的布堆拋到地上,我看著那樣的配色,直覺認為那是胎盤,或是子宮。
  那是血肉模糊的傷,的疼痛,一直到最後都沒有指示或台詞解釋那到底是什麼。只是有一塊白布蓋上了它,然後女兒忽然又轉變成了醫生,抬起頭來看向媽媽,說:「太太對不起,我們已經盡力了。」

  。砰然巨響。

  我坐在離爆炸點最近的方位,全身彷彿遭受電擊般不能動彈。
  全劇的機關我都很喜歡,導演在戲後座談時解釋說舞台的概念是遊樂園,我懂了。李劭婕說這是一場開始玩了就無法停止的遊戲,真真切切地點出了該戲的悲劇性。

  我是喜歡這齣戲的,喜歡這個劇本,演員演出的精湛度,還有導演對全劇的手法編排。那四個象徵了逼迫的燈實在太有創意,當女兒用以當作擴音器,在媽媽的勸誘之下告訴眾人:他們都沒有打我。時,那一瞬間被改變的聲音,聽來驚心動魄。
  我覺得這就是劇場可以做到的力量。因為是小劇場,所以情緒的衝擊更直接。座談時有位老師父親站起來講感想講到哽咽,他說這就是我平時在面對的事情,這是真的。可是我們的確也常常無能為力。
  當我們有能力反思,我們也要有能力對這些人伸出援手。
  其實我想這是台南人做這齣戲很重要的理由。



最後附上我想對他們致上敬意的製作群:
 藝術總監/呂柏伸、蔡柏璋
 編劇/蕭博勻
 導演/廖若涵
 演員/黃怡琳、李劭婕

 舞台設計/林佑亭
 燈光設計/魏立婷
 服裝造型設計/鄒岳霖
 音樂設計/許一鴻

 製作人/李維睦 呂柏伸
 製作經理、舞台監督/江彥德
 執行製作/彭懿芬
 宣傳票務/林秋華
 平面設計與攝影/謝宣光
 文案/趙啟運、林孟寰、廖若涵

以及之後的場次。台北的朋友歡迎進劇場看戲,我想台南人這齣戲是不會讓你們失望的。
‧台南人戲工場(台南市勝利路85號百達文教中心3樓) 均售$500
 2010/10/01(五)19:30
 2010/10/02(六)14:30 19:30
 2010/10/03(日)14:30
 2010/10/07(四)19:30
 2010/10/08(五)19:30
 2010/10/09(六)14:30 19:30

‧皇冠藝文中心小劇場(台北市敦化北路120巷50號) 均售$600
 2010/10/29(五)19:30
 2010/10/30(六)14:30 19:30
 2010/10/31(日)14:30
 2010/11/04(四)19:30
 2010/11/05(五)19:30
 2010/11/06(六)14:30 19:30

到兩廳院就可以買票了,再說一次,歡迎各位進劇場來看戲。即使這齣戲會讓您不舒服、心情沉重、喘不過氣,但這跟戲裡探討的問題一樣,都是我們必須面對的現實。

2010年10月19日 星期二

《遊戲邊緣》 文◎彭稚婷



文◎彭稚婷
成功大學藝術研究所碩士

導演:廖若涵
編劇:蕭博勻
演員:黃怡琳、李劭婕
場次:2010/10/07(四)



1.不妨就從掌聲說起。

通常看完一齣戲之後,觀眾的掌聲會告訴我們一些事情。若結局落在一個絕妙的句點,不管那是悲劇喜劇,掌聲通常會相當熱烈,並歡呼了讚許與感謝;如果是一齣不怎麼樣的戲,掌聲則是禮貌的客氣。不過我倒是尚未遭遇過如《遊戲邊緣》戲後的掌聲,那麼沈,那麼重。

那掌聲裡聽得見淚。


2.我看戲有時候容易疏離。我挑剔地看著舞台道具燈光布景,我冷眼瞧著演員看他可不可以給我一點「真實的幻覺」,我端詳導演的語言,在腦子裡排列著每一句台詞被說出時的前言後設。坦白說,我還頗喜歡這樣驕衿自滿地進劇場。

不過,在《遊戲邊緣》當中,這一切卻似乎由不得我。

兩個演員在第一景的時候童言童語三八兮兮的嬌憨唱和,其實很容易令人放下心防覺得呵,不過如此(雖然我認為困難的正是要演得小卻不令人起反感)。但在一些細微的情緒波動轉折當中,亦輕巧埋下伏筆,點出了天堂某處陰森的裂隙。第一景的安詳結尾平靜地讓人膽戰心驚。

於是之後的鋪陳便緊緊扣著一個問題:你怎麼會傷害妳的寶貝?以及,你會怎麼樣傷害妳的寶貝?

在第二景殘酷的宣示之後,觀眾席裡的不安也開始堆積。

母女對話間一來一往的逼迫和逃避是個精心編織的網,舞台上兩名演員情緒與角色之間精準巧妙的跳躍轉換則是不斷抽緊的動作,一旦你專注其中,便被落了鎖。再來你只能無助的觀望,並且陷入角色雙方那同樣黑暗的期待裡。

受害的女兒黑暗地期待把她必須承受的每一種痛苦一一傳遞給你,並帶著殘酷的快意;加害的母親則黑暗地期待你放過她,看是要遺忘、原諒或假裝不存在,什麼都好。

於是觀眾同時成了被害者與加害者。
我們跟母親一起懇求女兒用平靜的聲音承認她很好,叫她再等等,忍耐一下就好;我們也跟女兒一起用仇視的眼神瞪著母親問她為什麼不能自己當媽媽就好?我們還同時是那些女兒扮演的角色:不多事的鄰居、沉默的旁觀者。

我們自問同時被詰問,我們和母親一樣畏怯,和女兒一樣憤怒。
然後一起死亡。

這齣戲自始至終沒有讓人閃躲的空隙。我們只能趁著每個全黑的換場稍做喘息,咀嚼她們與自己的糾結。


3. 劇場有很強大的力量,但並無法得自於求懇。它引發、點燃、衝撞、強扯出你的情緒,逼迫你看見那些卑微與弱小,殘酷與尖銳。然後轉個身,再讓你自己見證那些行動的虛偽。

那麼你承不承認,若我們在劇場裡哭泣,為的其實都是自己。


4. 但我想並非每齣戲都可以讓我們見識到這些。
並非暴烈或具渲染性的劇情讓我們錯以為那些傷痕也屬於自己,事實上導演不斷在迂迴的傳達一種與觀眾的和解:彼此相對、持續提醒我們身在何方的觀眾席設置,以及空蕩蕩,只大量用語言搭建的舞台布景。

是那些平和的對話,那些柔軟的詢問才更用力地踐踏這一場看似無害的扮演遊戲。

幸好,兩位演員對情緒輕重的拿捏有所分寸,因此不顯張狂;在角色轉換上則不落痕跡,更顯一氣呵成;但是最令人喜愛的,則是她們對於情緒層次的掌控與演繹,如此細緻又豐盛。

沒有多餘的動作,沒有突兀的轉折,一切都悲傷得對極了。


5. 戲後座談時導演說起對舞台上每個細節的反覆斟酌。我們只能感謝被這樣細心的呵護。


6. 因此,在燈光之外的遊戲邊緣,徘徊的正是那些無處可去的痛苦、悲傷、困惑、徬徨、懊悔與膽怯。

因為是遊戲,所以,當死去之後,還可以再來一次。它會不斷重複,直到你做對為止。


7. 所以你知道,掌聲為什麼沉重了。

2010年10月7日 星期四

《遊戲邊緣》觀後迴響


文◎王婉容
臺南大學戲劇創作與應用學系
專任助理教授

《遊戲邊緣》以新穎的扮家家酒手法處理家庭性侵與暴力的議題,能不落入對受害者慣有的弱勢與無力的塑造窠臼,而呈現出女兒對施暴者與旁觀者極有力量的抗議及控訴,以及呈現出母親無法面對逃避至遊戲世界中的痛苦與萬劫不復的沈淪,實讓人更能感受到身處此議題風暴中心的角色們,內心深沈的憤怒、痛苦和難以平復的悔罪。這個演出激起觀眾不能坐視此議題而不顧的同理心,與當下對自己面對此類事件到底能作、該作什麼反應與行動的嚴肅反省。兩位演員的表演有力、清晰而層次豐富,壓抑怒氣及眼淚的節制與內斂,使得滿漲的、複雜的、又愛又恨的悲怒情緒,得以透過細緻的台詞和動作表達,富有變化又自然地展現出來,更令人對劇中女兒與母親的處境扼腕與心碎。


導演在舞台場面調度上,選擇兩面的舞台,讓觀眾無所遁逃,同時又能保持疏離地看見這對母女越來越陷入瘋狂的遊戲循環,也步步理解了事件在遊戲外殼下的真相。眾目睽睽下,觀眾面對著演員,也面對著對面的觀眾,觀眾始終知覺自己在看戲,使得這齣情緒飽滿的戲,同時也一直能保持著疏離的批判省思空間。如此更能讓觀眾不濫用同情地,從演員精彩的角色扮演中(女兒扮演了許多大眾熟悉的、因為礙於不介入他人家務事的社會風俗,不便介入此類家暴事件的旁觀者角色),讓觀眾得以去多方面審視這個議題,也不斷衡量自己與這些角色之間的相似與相異之處。導演對文本的詮釋,選擇了開放式的結尾,讓我們看見了不同解讀的可能,有觀眾認為女兒死了,有觀眾可能認為媽媽死了,有觀眾也可能認為兩人都死了,我則認為女兒活著走出了這個施虐與受虐的關係,母親則繼續在遊戲世界中沈睡或沈淪...這樣的處理,延續了之前導演所選擇的舞台以及演員與觀眾的關係,都是打開思考性及想像空間,讓觀眾自己去評斷、選擇。
我一方面理解導演的心思,一方面也質疑導演真能如此中立地詮釋這個強烈的主題嗎?還是有什麼意圖隱藏在這看似中立的外表之下呢?我仍在尋思答案。

《遊戲邊緣》是一齣既讓人震撼、感到衝擊又引人深思的小劇場好戲,製作嚴謹,各項設計也簡潔有力,相信隨著《遊戲邊緣》演出而起的觀眾迴響和震盪,才剛開始。

##HIDE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