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0月31日 星期日

【劇評】《遊戲邊緣》:暴力不曾缺席,如影隨形


攝影/ Miquel Martínez
文/ 趙士麃 Bruce (台大新聞所碩士,自由劇場、影像、文字工作者)


《遊戲邊緣》是這次由新銳導演廖若涵於台南人劇團初試啼聲的驚艷之作。同時,黃怡琳與李劭婕兩人更是將此次創傷遊戲「玩」得淋漓盡致令人不寒而慄。劇本藉由遊戲的角色扮演來講述家暴的議題更是手法新穎,成功地塑造文本中缺席又在場的家庭暴力。

「家暴這件事情,如果說,到底誰有錯,我想我們都在共犯結構裡。」舞台以雙面觀眾台的形式呈現,在舞台上上演著這對母女殘酷遊戲的同時,觀眾們也同時彼此凝視著另一邊觀眾觀看的經驗。我們不僅看著舞台上發生的故事,也同時看著另一邊的觀眾正在看著舞台上悲劇。「我們」從觀眾的客體,在此安排之下變成了另一邊觀眾觀看經驗的主體,我們與兩位主角一同在「經驗」著家暴故事的上演。於是,我們都在這場施暴者好似缺席的故事情節裡,成為另一個同時在場的共犯結構之中。我們,是不是在日常生活中,因為自身的「莫╱漠視」,而間接成為了共犯,錯失了通報、給與受虐兒童救助的時機?第三幕女兒以旁觀者的角色扮演,間接傳達了鄰居、旁人「莫視」也「漠視」的暴力結構。


施暴者缺席的在場,像是幽魂般纏繞著劇中的主角與身為觀眾的我們。劇中施暴者角色雖然未曾出現於文本之中,然而劇作家以「角色扮演」以及不斷「自我敘說」的對話中,讓觀眾逐漸建立起這個家庭之中所發生的暴力事件。施暴者即便缺席,卻比真實在場還更具真實感。女兒偶然提及的施暴者行為令人不寒而慄,牽引著觀眾情緒,一針針刺進觀者的內心。

影像消費迅速的時代中,我們對於大量他人的痛苦早已習以為常,電視上、報紙媒體上的家庭暴力早已無感,快速按下手上遙控器,轉離那些看而不見的家庭暴力與痛苦,切換至下一個電視台、下一個他人的痛苦故事,然後再度轉台。我們,可能早已在電視螢幕上看太多,以致於看不見。

這裡你無法轉台、無法分心離開。導演第二景以令人無法逃離的爆炸性音樂與身體憤怒的暴力展現(這個導演自行加入的片段成為整部戲的驚艷的變奏曲),搭配燈光閃光的停格瞬間,建立起如同羅蘭巴特分析照片所說的「刺點」, 沒有電視屏幕的遮蔽,刺進了觀眾感受的視覺停格(於我,刺點在於手上的拳套與球棒撞擊的瞬間),勾起了所有觀眾對暴力最直接的聽覺與視覺想像。在我們闔上報紙、關上電視,施暴著的幽魂仍敲著我們的心房,顫動著我們的內心。導演手法造就的刺點讓我們驚嚇,如同劇中的母女,暴力的幽魂始終並未隨著施暴者缺席而消逝,反而如影隨形、揮之不去。

而後導演更驚艷地以晃動的多盞垂吊燈光,掃射在母親以及身為我們的觀眾臉上。顫抖著,晃動著母親始終不願面對的家庭問題以及那些我們「看╱不見」的社會暴力再現。如牢房,如拷問室,母親活在想像的牢房,女兒活在現實的牢房,遊戲與角色扮演則是在愛恨交織的生活牢籠中,互相拷問,相互折磨。一切抑鬱又如同戰爭即將爆發,而我們僅是那旁觀他人痛苦的凝視者,我們看見、也甚麼都看不見。

這非但是一齣嘶吼系劇場,也一齣療傷系劇場。那些能講述的僅是創傷的表面,真正的創傷是那些不能講述的,藉由母女之間不斷挖掘,不斷逼近那遊戲的邊緣,在平衡與墜落的邊緣之間,重組殘敗的創傷經驗。母親的不能講述,無法言語,正是創傷機制對自我的保護,因為傷害過大,母親僅能被動承受女兒的憤怒與質問。

飾演母親的黃怡琳表演能量如同黑洞,不斷地吸收那因創傷,看而不見、聽而不聞的家庭暴力,並且在崩潰邊緣所吐出的一點真實,又再度被吞入情緒的黑洞之中,我也被怡琳的表現深深的捲入那沒有光線的黑洞之中,殘喘著。女兒李劭婕的表演情緒層次分明,每一次呼吸的吞吐,眉宇之間的抽動都深深刺痛著觀眾的內心。至少,我的眼淚就在李劭婕一句句台詞的吞吐中,潰堤。劭婕的表演能量滲入我的內心,心碎,重組,終至爆裂。我私心認為舞台上那宛如黑洞與火山的視覺意像就如我所感受,那一片無法穿透的死黑之下,即是那不能言喻的暴力創傷。

母親怡琳與女兒劭婕,兩者皆在爆炸與壓抑中,不斷消化彼此的愛與恨。他們都在療傷,在一次次逼近邊緣的表演中,我為已經崩毀的家庭、為即將墜落懸崖邊緣的兩人哀痛、大力找尋呼吸的空間與時間。母親的「欲言又止」,女兒的「欲止又言」,兩者表演在收與放之中有著縝密的力道,兩者相互抑鬱、爆裂,也相互療傷。導演精準的暴力美學,在「看見」與「不見」之中也有著絕佳的詮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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